昏暗中忽现浊白之目,难免使人猝然吃惊后退。
那个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歪脖移动向前,两眼翻白,显得失魂落魄,喃喃噏语:“追……”
“老陈!”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匆忙将其从灯前拉开,啧然道。“你别这样突然冒出来吓人。没事挪一边去,先前我都让你差点吓尿……”
横身挡在门口的黑脸壮汉不无纳闷地瞪视道:“他怎么回事?”
“眼睛坏了。”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告诉,“经历过越南战争,早就变成这样子。还好没死掉,后来他女儿嫁给瓦尔兹,就搬过来跟女婿一起,住在我们村里。”
“那还真巧。”黑脸壮汉在门边若有同感的低嗟道。“我叔叔也打过‘越战’,回来后竟似变了个样子,整天发呆,没法自己生活,就从阿拉巴马州迁来跟我们全家住到一块儿,凑合着过……”
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探问:“你们叔侄怎么从大老远跨洋过海,搬来这边居住?”
“我娶了你们邻村的田家女。”黑脸壮汉转觑道,“早已儿女绕膝……”
毛发蓬乱的老头望向翻白浊目的摧颓老汉,叼烟唏嘘:“他也曾经孩孙满堂,一夜之间全完。别以为眼睛看不见就没事,我知道他很想报仇。因为我有同样强烈的念头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发呵斥:“老陈,眼睛不行别玩枪!”
卷毛耷垂的村民抱着火药桶说道:“不让玩枪,他又拿东西摸索到别人的墙上涂涂写写……”
黑脸壮汉从门边伸脖乱望道:“别往我家的墙上涂鸦。这片村落都属于阿族的地盘,你们赶快离开,各回各处……”
卷毛耷垂的村民抱着火药桶蹲在墙脚咕哝道:“我们那里已然玩完了。为免遗留后患,那黑帽长老索性点火把全村所有房屋烧光,剩下这点人没地方可回……”
黑脸壮汉背着一只手攥枪惕觑道:“你们别跑来我们村这边放火。”
“总算活明白了。”披裹破旧大衣的慈祥长者在院落仰天喟然道,“这就是我的使命。”
白褂男子拎包在旁不禁质疑:“一个接一个村子地追杀过去?这不是人干的事儿……”
黑脸壮汉在门边背着手握枪惑问:“追杀什么?”
“瞧见没有?”慈祥长者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,从披裹的破旧大衣襟内缓缓伸到黑脸壮汉面前,在帽檐下痴目狂热地端详道,“神之手。应该就是这般模样……”
“我只晓得球场上曾经出现所谓‘上帝之手’,”黑脸壮汉闻言诮谑道,“那个阿根廷人用手把足球打进去……”
慈祥长者从黑帽边沿凛视道:“不要嘲笑我的神圣使命。”
“好罢。”黑脸壮汉刚要移开目光,却被那只烂手吸引住,不由怔瞅道,“手怎么搞的?”
“刚才被咬了一下。”叼烟老头毛发蓬乱的凑觑道,“黑暗中猝遭不知什么东西咬过就跑。噫……怎么转眼就膭烂成这样?”
“这只手废了。”白褂男子在灯下皱鼻察看道,“恐怕要从手背蔓延往上烂到肩膀,我劝他趁早砍掉……”
“我却觉没事,”慈祥长者从黑帽边沿瞪视道,“但你肯定有事。再不赶紧帮我找到那小鬼,当心把你拎包那只手先砍掉。别以为我说着玩……”
白褂男子郁闷道:“却关阿修罗什么事?”
慈祥长者冷哼道:“没事为何不肯跟我们在一起?”
“我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,”白褂男子转脸朝旁,小声嘀咕。“怎奈被你胁迫……”
毛发蓬乱的老头从墙边操起一柄利斧,叼烟询问:“要剁手么?”慈祥长者和白褂男子一齐后退,不约而同地惊啧道:“放下!不要再持大斧逼近……”
黑脸壮汉在门边攥枪说道:“别玩我的劈柴家伙。”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握斧诧觑道:“怎么打造得这样大,就像传说中的开山斧……”
黑脸壮汉告知:“因为我要跟人去黑山那边砍柴。”白褂男子忙问:“有没听说过‘黑山老妖’?可别乱闯森林撞个正着……”
“有关黑森林的吓人传说多了去。”屋内有个低沉的声音吐字铿锵地说道,“黑山地区的先民是伊利里亚人,公元前三世纪时被古罗马征服,成为伊利里亚省的一部分。罗马帝国衰落后,伊利里亚落入哥特人之手。拜占庭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又征服了这片地区。后来有些斯拉夫人越过喀尔巴阡山移居巴尔干半岛,与当地的伊利亚人融合。黑山在十二世纪末并入塞尔维亚,然而奥斯曼土耳其人在科索沃战役打败塞尔维亚人,难以征服的黑山脱出。那边有许多高原和山地,苍雾缭绕之间,密布森林覆盖……”
“久闻流行在黑山地区的一支民歌,”白褂男子憬然道,“直到一百多年前才取名称为《英雄的清晨》。亦即‘英雄的黎明’之类各地广为传颂的恢宏苍凉歌曲最初的渊源来历。我早就想重返黑山寻访先祖曾经隐逸雾林的足迹,据说他曾遭铁钩船长的鬼魂追杀……”
“应该没这回事。”披裹破旧大衣的慈祥长者低哂道,“你不要想多了。所谓‘铁钩船长’的事迹,我比你清楚。不可能谁都跟你祖先有交集……”
“没事就各回各的地方。”黑脸壮汉颔首致意,不失礼貌地想要道别。“天色已晚。”
屋里的黑嘴小姑娘端盆叫唤:“爸,吃饭了!”
慈祥长者抢在黑脸壮汉掩门之前,伸手挡住,随即彬彬有礼的脱帽微鞠道:“我只想讨碗水喝。”
“一家人在吃饭,”白褂男子看出黑脸壮汉皱眉迟疑的样子显得神色不豫,从旁低言劝说。“恐怕不方便罢?”
“有什么不方便?”慈祥长者从檐影下眯觑道,“你方便我方便,大家方便。况且古老东方有位子曰: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……”
那个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歪着脖子翻白浊眼,往墙壁涂抹毕,倒退过来,喃喃念叨言语:“此情可待成追……”
黑脸壮汉伸头惑瞅道:“追什么?”
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翻着浊眼在院落来回晃荡道:“追追追追追……”
“老陈!”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含泪拉扯道,“你不要这样……”
“既然这样,”黑脸壮汉屡试关不上门,似觉对方那只烂手在暗地较劲,仅伸三指撑住,扳按不给闭合,只好皱眉说道,“那就请便。”
慈祥长者一笑而入,顺势推门敞开,率先进屋就座,口中却连称歉意:“唉呀,这怎么好意思?”
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捧盆招呼道:“大家请进屋里坐下吃饭。”
“没必要全都进来。”慈祥长者拽叼烟老头和白褂男子分坐两边,自踞中间,陪笑声称。“无意久留叨扰,我们坐坐就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