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念断然有爱,留情必定生灾。灵明何事辨三台?行满自归元海。不论成仙成佛,须从个里安排。清清净净绝尘埃,果正飞升上界。
话说寺里的僧人在天明时发现三藏师徒不见了,纷纷议论:“既没挽留,也没告别,更没求告,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把活菩萨放走了!”正说着,只见南关厢有几个大户人家前来请僧人做法事。众僧拍着手说:“昨晚没留意,他们今夜都驾着云走啦。”众人一齐朝着天空跪拜致谢。这消息一传开,满城的官员和百姓都知道了,那些大户人家纷纷置办猪、牛、羊、鸡、鱼等五牲以及花果,前往生祠祭祀酬谢,这里暂且不表。
再说唐僧师徒四人,餐风宿露,一路平安无事,走了半个多月。忽然有一天,他们看到一座高山,唐僧心里又害怕起来,说道:“徒弟们,前面那山岭陡峭,一定要小心啊!”行者笑着说:“师父,这边的路已经快到佛地了,肯定不会有什么妖邪。您放宽心,别担忧。”唐僧说:“徒弟,虽说佛地不远了,但之前那寺里的僧人说,到天竺国的国都还有两千里路,还不知道到底要走多远呢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您是不是又把乌巢禅师传授的《心经》忘了?”三藏说:“《般若心经》就像我随身的衣钵,自从乌巢禅师教我之后,我哪一天不念,哪一刻能忘?倒背如流,怎么会忘呢!”行者说:“师父只是会念,却没向那位师父请教过经义。”三藏说:“你这猴头!怎么又说我没解得经义!那你解得吗?”行者说:“我解得,我解得。”从这之后,三藏和行者就不再说话了,旁边的八戒笑得直不起腰,沙僧也乐坏了,说道:“瞧这嘴硬的!跟我一样,都是妖精出身,又不是什么参禅的和尚,听过讲经,也不是应佛的僧人,见过说法!在这里装模作样,摆架子,还说什么‘晓得,解得’!怎么不吭声了?快讲!快解解看!”沙僧又说:“二哥,你还真信他?大哥就是说些大话,哄师父赶路。他也就会耍弄金箍棒罢了,哪里懂得讲经!”三藏说:“悟能、悟净,别乱说。悟空所说的解,是超越言语文字的,那才是真正的解。”
师徒四人一边说着话,一边不知不觉走过了不少路程,翻过了几个山冈,路旁很快出现了一座大寺庙。三藏说:“悟空,前面是座寺庙。你看那寺庙,规模不大不小,琉璃碧瓦显得十分气派;半新半旧的样子,八字红墙庄重古朴。隐隐约约能看到苍松像盖子一样偃卧着,也不知道是几千几百年前的古物留存至今;潺潺的流水声宛如弹奏的琴弦,也不清楚是哪个朝代开山时留下来的。寺庙的三门上,写着‘布金禅寺’四个大字;悬挂的匾额上,题着‘上古遗迹’。”
行者看了,确认是“布金禅寺”,八戒也说是“布金禅寺”。三藏骑在马上沉思道:“‘布金’……‘布金’……这莫不是到舍卫国的国界了吧?”八戒说:“师父,真奇怪啊!我跟着师父这几年,从来没认过路,今天竟然也认得了。”三藏说:“不是你认得路,我常常诵读经典,知道佛在舍卫城只树给孤园讲经。这园子是给孤独长者向太子买下来,请佛讲经的。太子说:‘我这园子不卖。他要是想买,除非用黄金铺满整个园子。’给孤独长者听了,就用金砖铺地,铺满了园子,才买下太子的只园,请来世尊说法。我想这布金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典故得名的。”八戒笑着说:“运气真好!要是真是这个故事,我们也去摸块金砖送人。”大家又笑了一阵,三藏才下了马。
师徒四人走进三门,只见三门下,挑担的、背包的、推车的,都把车担放下,坐在一起;有的去睡觉,有的在聊天。忽然看到他们师徒四人,长得俊的俊,丑的丑,大家都有些害怕,纷纷让开了道路。三藏生怕惹事,嘴里不停地念叨:“大家斯文点!斯文点!”这时,众人也都收敛了一些。他们转过金刚殿后,很快有一位禅僧走了出来,看起来威仪不凡,气质高雅。
那禅僧面容如同满月般光洁,身形好似菩提树般挺拔。
手持锡杖,衣袖随风飘动,脚穿芒鞋,走在石头路上。
三藏上前问讯,那僧人赶忙还礼道:“师父从哪里来?”三藏说:“弟子陈玄奘,奉东土大唐皇帝的旨意,前往西天拜佛求经。路过宝地,冒昧前来拜访,想借住一晚,明天就出发。”那僧人说:“这荒山是十方僧众共有的寺院,任何人都可以来此随喜,何况长老您是东土来的神僧,能够供养您,是我们的荣幸。”三藏道谢后,随即招呼三个徒弟一起同行。他们走过回廊和香积厨,径直来到方丈室。双方行过相见礼,分宾主坐下。行者三人也垂手站立在一旁。
话说这时寺里听说来了东土大唐取经的僧人,寺里大大小小的和尚,不管是常住的、挂单的,还是长老、行童,全都前来拜见。喝完茶后,摆上了斋饭。这时长老正要开斋念偈语,八戒却已经迫不及待,馒头、素食、粉汤一股脑儿往嘴里塞。方丈里人很多,有见识的人称赞三藏的威仪,喜欢玩乐的人则都看着八戒吃饭。沙僧眼尖,看到这场景,暗暗捏了八戒一把,轻声说:“斯文点!”八戒着急了,大声叫起来:“‘斯文!’‘斯文!’可肚子空空啊!”沙僧笑着说:“二哥,你不懂。天下有多少所谓的‘斯文’人,要是论起肚子里的东西,其实跟你我差不多。”八戒这才停下狼吞虎咽。三藏念完结斋的偈语,左右的人撤下席面,三藏表示感谢。
寺里的僧人问起东土的情况,三藏说到古迹,顺便问起布金寺名字的由来。那僧人回答说:“这寺原本是舍卫国给孤独园寺,也叫只园。因为给孤独长者请佛讲经,用金砖铺地,所以改了现在这个名字。从我们这寺庙往前看,那里就是舍卫国。当年给孤独长者就住在舍卫国,我们这座荒山原本就是长者的只园,因此就叫给孤布金寺。寺庙后面还有只园的旧址。近年来,要是遇到大雨倾盆,还会从地下冲出金银珠宝。有福气的人,常常能捡到。”三藏说:“果然是名不虚传啊!”又问道:“刚进这座山时,看到山门两边的走廊有许多骡马车担的行商,他们为什么在这里歇宿呢?”众僧说:“我们这座山叫百脚山。早年这里很太平,可近来天气变化,不知怎么的,生出了几个蜈蚣精,常常在路上伤人。虽然不至于丧命,但人们实在不敢走这条路。山下有一座关,叫鸡鸣关。只有等到鸡鸣的时候,才能过关。那些客人因为天色晚了,担心不方便,就暂且借我们这荒山住一晚,等鸡鸣后再上路。”三藏说:“那我们也等鸡鸣后再走吧。”师徒四人正说着,又有人送上斋饭,他们和唐僧一起吃完。
此时,上弦月皎洁明亮,三藏和行者在月光下散步。这时,一个道人来通报:“我们老师爷想见见从中华来的人物。”三藏急忙转身,看到一个老和尚,手持竹杖,上前施礼道:“这位就是从中华来的师父吧?”三藏回礼道:“不敢当。”老僧对三藏称赞不已,接着问道:“老师您高寿啊?”三藏说:“虚度四十五年了。敢问老院主您贵庚?”老僧笑着说:“比老师您痴长一花甲呢。”行者说:“那今年就是一百零五岁了。你们看我有多少年纪?”老僧说:“师父您相貌古朴,神态清朗,况且在这月夜之下,我眼神不好,一时看不出来。”他们聊了一会儿,又到后廊去看看。三藏说:“刚才说给孤园的旧址,到底在哪里呢?”老僧说:“后门外就是。”大家急忙打开后门,只见是一块空地,还有些碎石堆砌的墙脚。三藏合起手掌,感叹道:
“忆昔檀那须达多,曾将金宝济贫疴。
只园千古留名在,长者何方伴觉罗?”
他们一边赏着月,一边慢慢走着。走到后门外的台上,又坐了一会儿,忽然听到有啼哭的声音。三藏静下心来仔细听,哭的是想念父母却不知父母是否痛苦之类的话,他心中感触,不禁心酸落泪,回头问众僧:“是什么人在哪里悲伤哭泣?”老僧见问,立刻让众僧先回去煎茶,等没人了,才对着唐僧和行者下拜。三藏连忙扶起他,问道:“老院主,为什么行此大礼?”老僧说:“弟子我年纪一百多岁了,也略微懂得些人情世故。在禅定静修的时候,也曾见过一些景象。像老爷你们师徒,我略知一二,和其他人不一样。至于那悲伤哭泣的事情,除了这位师父,没人能分辨清楚。”行者说:“你先说说,是什么事?”老僧说:“去年的今天,我正在体悟佛性的时候,忽然听到一阵风声,接着就传来悲怨的声音。我下了床,到只园的旧址去查看,发现是一个美貌端正的女子。我问她:‘你是哪家的女子?为什么会来到这里?’那女子说:‘我是天竺国国王的公主。因为在月下赏花,被风刮到这里来的。’我把她锁在一间空房里,把那房间砌得像监房一样,门上只留了一个小孔,刚好能递碗进去。当时我对众僧说:‘这是个妖邪,被我捆住了。’但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,不忍心伤害她的性命。每天给她两顿粗茶淡饭,让她维持生命。那女子也很聪明,明白我的意思,担心被众僧玷污,就装疯卖傻,在尿里睡,在屎里躺。白天胡言乱语,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,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,却思念父母,伤心哭泣。我几次进城去打听公主的消息,却一点也没有收获。所以一直把她紧紧锁着,不让她出来。如今幸好老师您来到我国,希望您到了国都之后,施展法力,查明真相。一来解救这善良的女子,二来彰显您的神通。”三藏和行者听完,牢记在心。正说着,只见两个小和尚来请他们去吃茶、休息,于是就回去了。
八戒和沙僧在方丈里嘟嘟囔囔地说:“明天要鸡鸣就赶路,现在还不来睡觉!”行者说:“呆子又在说什么?”八戒说:“睡吧。这么晚了,还看什么景致?”于是,老僧离开了,唐僧也去休息了。真是:
人静月沉花梦悄,暖风微透壁窗纱。
铜壶点点看三汲,银汉明明照九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