吟诵声突然变成了哭声,尖细的、含混的,像是从无数个喉咙里挤出来的。沈予乔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,银镯上的细针突然发出蜂鸣,指向奎文阁的方向。她来不及多想,拽着李偃飞就往回跑,刚转过月亮门,就看见奎文阁的屋檐上站着个人,手里举着盏灯笼,灯笼上画着的,正是半枝墨梅。月光穿透灯笼纸,将那人的影子投在地上,影子的右手分明握着支巨大的狼毫笔,笔尖滴着血,在青石板上写着个"冤"字。
"那是......"李偃飞的声音卡在喉咙里。沈予乔看清那人的衣着,正是唐代官服的样式,却比寻常官服多出几分陈旧,衣摆处绣着的墨梅已经褪色,却依然清晰。当那人转身时,沈予乔终于看见他的面容——与木盒中徐文远的狼毫笔杆上刻的画像分毫不差,只是面色青白,嘴角还沾着墨渍,就像刚从二十三年前的火场里走出来。
"徐先生?"沈予乔下意识地开口,声音却在发抖。那人忽然露出笑容,举起灯笼晃了晃,沈予乔这才发现,灯笼里根本没有蜡烛,而是用三张人皮卷成,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,正是寒门七子当年的课卷内容。更惊人的是,那人的左手手腕处,有道陈旧的刀伤,伤口形状与三具尸体颈侧的针孔状伤口完全吻合——他就是用自己的手腕,磨出了能刺破人天鼎穴的利器。
"二十三年了,终于有人记得寒门书院的墨香。"那人开口,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,"当年他们烧了我们的书,断了我们的笔,现在我就用他们的血,在贡院的青砖上重写科举——让天下人看看,这被墨汁泡烂的官场,究竟有多脏!"他忽然举起狼毫笔,笔尖对准自己的心口,而地上的"冤"字血痕突然像活了过来,沿着青砖缝隙向四周蔓延,所过之处,传来武侯们的惊叫和重物倒地的声音。
沈予乔感觉银镯在剧烈震动,细针几乎要弹出。她突然想起现代案件里的心理暗示法,凶手通过布置特定的场景和符号,让目击者产生集体幻觉。眼前的"徐文远",很可能是陈墨易容假扮的,而那木盒里的狼毫笔,笔杆中空,装着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药粉。她猛地扯下腰间的荷包,里面装着验尸时收集的朱砂和蒜汁,混合着洒向"徐文远"站立的方向。
"砰"的一声,灯笼坠地,人皮卷遇火即燃。在火光中,沈予乔看见"徐文远"的面容开始剥落,露出碎了地上的"冤"字血痕,嘴角扯出疯狂的笑:"没用的......徐师的墨魂已经入了贡院的地基,等明日太阳升起,所有看过血书的人,都会变成新的墨笔......"话未说完,他突然抽搐着倒地,七窍流出黑血,左手紧攥着半片梅瓣,正是当年徐文远尸身里的那片。
李偃飞立刻蹲下身检查,发现陈墨舌根处嵌着枚墨锭,上面刻着"冤"字,显然是服毒自尽。沈予乔盯着地上未烧尽的人皮卷,发现上面除了课卷,还有密密麻麻的名单——近三年来,所有通过舞弊获得功名的举子,名字都被红笔圈住,旁边画着半枝墨梅。她忽然想起三具尸体砚台里的青丝,那是年轻女子的头发,而墨香楼的绣娘,正是寒门书院女弟子的掩护身份。
"天亮前,把所有带墨梅标记的卷宗和证物封存,用朱砂在贡院四角画止墨阵。"沈予乔扯下脖子上的玉佩,那是现代带来的指南针,此刻指针正疯狂旋转,"通知仵作,给陈墨验尸时注意他的指尖——他应该就是用自己的指甲和头发,混合松烟墨制成了杀人的墨汁。"李偃飞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指挥,忽然发现这个来自现代的女子,此刻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火光,竟与记忆中徐先生在讲学时的眼神出奇地相似。
当第一缕晨光爬上贡院飞檐时,沈予乔站在奎文阁前,看着地上未干的血痕,突然发现"冤"字的最后一捺,竟与三具尸体血书的拖痕重合,形成了完整的狼毫笔尖形状。木盒里的七支狼毫笔,此刻正躺在验尸房的白绢上,徐文远那支的笔锋处,沈予乔终于发现了极小的刻字——"墨魂不泯,笔锋向贪"。原来二十三年前的火场,徐文远并没有死,他用自己的身体做笔,让弟子陈墨带着墨魂存活下来,只为在科举前夜,用仇人后代的血,重写当年的冤案。
"沈姑娘,韩侍郎的人来了。"李偃飞的声音里带着疲惫,她看着远处驶来的官轿,玉带扣上的獬豸纹似乎蒙上了一层墨色,"他们要带走所有证物,说这是......妖邪作祟。"沈予乔转身,看见她眼底的挣扎,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市集看见的景象:寒门子弟跪在贡院门前,用自己的血磨墨写状纸,却被武侯当作妖人驱赶。
"让他们带吧。"沈予乔忽然笑了,指尖划过木盒上的墨梅,"但陈墨衣袋里的名单,你可曾看过?"李偃飞一怔,从袖中摸出半张被血浸透的纸,上面第一个名字,正是刑部侍郎韩琦的嫡子。沈予乔凑近她,压低声音:"二十年前的焚书案,烧的不是反诗,是寒门学子联名弹劾贪腐的折子。徐先生吞的墨喉散,其实是用自己的血写成的证词,藏在墨汁里——现在,该让这些墨魂,见见光了。"
晨风卷起地上的碎纸,一张血书飘到沈予乔脚边,"墨冤"二字在晨光中褪去血色,露出原来凶手早就在血书里用了双重笔墨,当鲜血氧化后,真正的诉求才会显现。而贡院的这场血案,哪里是什么诅咒,分明是一群被斩断笔杆的文人,用自己的骨血做笔,在大唐的科举史上,写下最凄厉的控诉。
李偃飞忽然将木盒塞进沈予乔手中,转身走向官轿,玉带在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:"韩大人,昨夜贡院走水,烧了些旧卷宗,不过......"她回头看了眼沈予乔,后者正将名单塞进贴身荷包,"下官倒是在井里捞到些有趣的东西,不如移步县衙,咱们边看墨梅边聊?"
沈予乔摸着木盒上的刻纹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读书声,是寒门子弟在背诵《寒梅赋》:"墨梅一绽,敢教日月换新篇"。她抬头望向贡院匾额,"天下文宗"四个大字被晨雾笼罩,却遮不住墙角新冒的梅枝,细小的花苞上沾着血珠,像极了狼毫笔尖的朱砂。这一夜的血墨,终将干在长安城的卷宗里,但有些东西,已经在墨香里种下了新芽——就像陈墨衣袋里那张没写完的字条,最后一句是:"待我磨尽贪官骨,换得寒门笔重生"。
晨钟响起时,沈予乔看见奎文阁的阴影里,有个青衫身影一闪而过,袖口露出半枝墨梅的刺绣。她摸了摸银镯,细针已经归位,却在掌心留下淡淡的墨痕。这大唐的科举,从来不是干干净净的文墨之争,而是寒门与权贵的笔锋相向。而她,作为穿越者,终将成为这墨色迷局里,那支不肯低头的狼毫笔——哪怕笔尖沾血,也要在历史的宣纸上,画出真相的轮廓。